甫一開口，張充和就從一個活潑明媚的民國女子瞬間變成那個出身官宦卻不甘被封建禮教束縛的明代官家小姐杜麗娘，她的唱腔清麗脫俗，精微細致，真真是“水磨腔”，身段也十分標致，一舉一動駕輕就熟，此刻的張充和通體的嫻雅端莊，跟“思凡”中色空的嬌羞俏皮簡直是天差地別。

    然而白蒔芳的表演卻更令周曦沐意外，“步步嬌”表現的是丫鬟春香為小姐杜麗娘梳妝打扮的場景，這一段白蒔芳雖然不唱，身段的難度卻很高，春香先將杜麗娘引到梳妝凳前坐下，為她摘掉斗篷，又為她梳頭、整理鬢花，收拾停當之后，春香還要舉起銅鏡讓杜麗娘驗看鏡中姿容。因為手中并無實物，全靠動作展現，白蒔芳卻表現得惟妙惟肖，十分真實細膩，可見雖隔了幾年沒練，身上做工還在。末了白蒔芳將蒲扇充作銅鏡，高高舉起，讓張充和向“鏡中”探看，這一幕旁人看來未免有些滑稽，但無論是“臺上”演的人還是“臺下”看的人沒有一個人笑，大家都沉浸其中，十分投入。

    此時白蒔芳將折扇放在蒲扇上，張充和輕輕拿起，白蒔芳念一句夾白：“今日穿插的好”，便開口唱了第一句：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

    這一句唱出來，便驚艷了眾人，白蒔芳的唱腔流麗婉轉，飽含情緒，雖能聽出一絲怯意，但瑕不掩瑜，別有一番味道。

    張充和用欣賞和鼓勵的眼神看向白蒔芳，接著唱道：

    “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昆曲中雙人的身段十分復雜，杜麗娘和春香的搭檔不光走位繁復，舞蹈要對稱，動作還要一致整齊，張充和和白蒔芳彼此配合十分默契，腳下步履款款，眼神不時呼應，眉眼間有無限風情，給人十足美的享受。

    杜麗娘和春香一同走圓場，走到“后花園”的門口，白蒔芳念道：

    “來此已是花園門首，請小姐進去。”

    兩人分作兩邊扯圓場，張充和四下環顧，看到“滿園春色”，念白道：

    “你看，畫廊金粉半零星。”

    白蒔芳使了一個身段，朝低處一指：

    “小姐，這是金魚池。”

    張充和接道：

    “池館蒼苔一片青。”

    張充和念白時，白蒔芳繞到她的身后，站定念白：

    “踏草怕泥新繡襪，惜花疼煞小金鈴。”

    張充和合上折扇，念白道：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白蒔芳答道：

    “便是。”

    接下來終于到了大家耳熟能詳的“皂羅袍”和“好姐姐”，即便是周曦沐這樣的昆曲門外漢，也知道這是《牡丹亭》中的經典唱段。起初周曦沐偷偷看向旁人，只見眾人都全神貫注，用心聆聽，便也趕緊收束心神，凝神觀賞。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蘼外煙絲醉軟。那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閑凝眄，生生燕語明如翦，聽嚦嚦鶯歌溜的圓。”

    張充和與白蒔芳的戲把周曦沐給看呆了，兩人之間的配合堪稱天衣無縫，她們時而湊在一處，看那“青山”，看那“荼蘼架”，時而腳步輕盈地對扯圓場，時而你靜我動，時而彼此對望，杜麗娘端莊持重、婉麗嫵媚，春香天真爛漫、俏皮伶俐，兩人相得益彰，互相映襯，實在令人賞心悅目。

    待唱完最后一句，白蒔芳在張充和的身前緩緩蹲下，兩人形成一個前后錯落的高矮相，將表演定格在這個動人的畫面。

    一曲唱畢，在場眾人無不鼓掌叫好。

    周曦沐沒有鼓掌，卻伸出手臂，雙手比出“八”字，做出一個相機的“取景框”來，此刻的他無比遺憾，手邊沒有一臺相機，無法將這美妙至極的瞬間永久留存，不過令他聊以自慰的是，剛剛的畫面早已烙印在他的記憶深處，永遠熠熠生輝。

    楊蔭瀏站起身來，大聲夸贊道：

    “二位真把我給唱服了！怎么搭得這樣好啊？”

    白蒔芳笑道：

    “楊先生過獎了，我許久不唱，唱得荒腔走板，給充和拖了后腿，還請各位多包涵。”

    張充和接過白蒔芳手里的蒲扇：

    “蒔芳姐，你就不要妄自菲薄了，咱們都是自家人，不管說什么都是真心實意的，不來那些假客套，夸你好你自然是好的！周先生，你說對不對呢？”

    周曦沐一點也不扭捏，十分驕傲地說道：

    “說實話，我以前從來不知道我太太會唱昆曲，今天我是第一次聽她唱，我雖是外行，但我覺得她唱得實在很好！”

    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