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深秋寒露。

    宵禁前的最后一道梆子且剛敲過。扶風城城東，三兩根隨風搖亂的斑竹，七八片被雨打落的槐葉，為一間無人問津的小店平添了幾分凄涼。

    年輕人雙手籠袖依靠在門口，意興闌珊。

    自五年前老皇帝裁撤東籬書院后，本就百業(yè)蕭條的扶風城，更透出一股沉沉死氣。僅有的巴掌大的鋪子入不敷出。但當他又想起，賣了一輩子橘子也沒能掙到半副棺材錢的母親時，心里竟坦然了。

    “老板。”街上出現(xiàn)一位黑袍怪人，“你的劍怎么賣？

    第六次，又來了！

    “沒有劍，沒有劍！老兄，我這賣的橘子。橘子，能聽懂嗎？”

    年輕人拿起一個橘子，很認真指給對方看。

    這人一動不動，語氣透著深深地失望：“那我下次再來。”

    年輕人輕輕嘆了口氣。

    最近怪事連連，甚至聞所未聞的宵禁令，此時都被張貼在城主府告示牌上。

    他關門上鎖，穿過一條逼仄的青石巷道后，來到老槐樹酒壚，“半斤陳釀松花。”

    迎面走來一位襦裙女孩，朝他拱手深揖，糯聲道：“先生來的不巧，宵禁后賣不了酒。”

    “要能買酒，我倒也不來了。”年輕人嘴角上揚，“我不給錢的。”

    “啊？”女孩一愣。

    城中的茶館酒肆，全賴各自掌柜的人脈盤活，平日里的熟客她都記在心里。獨此人瞧著面生。

    “也是逃難來的？”她悄悄嘀咕，不曉得宵禁令下，官老爺比天老爺還大么？

    女孩苦著一張小臉，唯獨沒將“不給錢”聽進去。

    年輕人嗓音沙啞，但那與生俱來的平和語調(diào)，讓人感受不到任何攻擊性。

    “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他又說。

    “瘋了瘋了！”女孩心中驚呼，又一次長揖，連忙跑去搖人。

    動靜傳到里屋，酒壚掌柜趕來后定睛一看，愕然道：“呀！楊公子，是楊公子嗎？恕罪恕罪，老朽眼拙，沒認出楊公子當面。”

    老掌柜面帶紅光：“公子久病纏身，如今終于脫體，實乃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年輕人拱手道：“借老人家吉言了。”

    “您快坐，昨天小孫剛弄來半扇山羊，正愁無福消受，還是公子您會體諒人。老朽去去就來。小芽兒，進門左手最里面那壇酒，快快替公子取來！”

    “公子稍候。”女孩滿臉好奇，轉(zhuǎn)身一路小跑。

    扶風是座老城。酒壚掌柜姓沈，幾十年前逃難而來，沾祖宗的光釀得一手好酒，但若非精于世故，決計拼不出這份家業(yè)。

    年輕人手足無措，那一聲聲的“楊公子”，更令他恍如隔世。

    其實不怪女孩認不出他，距上次來這酒壚，已逾數(shù)載。

    他早該來的，一是自己重病的確剛有起色，二是沈掌柜對他照顧頗多。

    正如老人的稱呼，年輕人姓楊，名培風。幼年喪母，與名義上的一族之長，實則孤寡的楊老太爺相依為命。六歲入學東籬書院，天性沉穩(wěn)，頗受師長賞識。可惜好景不長，一場秋雨后，楊老太爺終于在祠堂點燃了最后一炷香。他十余年來的順遂一朝斷送，州試落榜、書院除名，產(chǎn)業(yè)入不敷出紛紛賤賣。

    向來無病無災的少年猛然病倒，一夜間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有說年輕人死了的，有說年輕人早在楊老太爺安排下入朝為官的。唯有寥寥幾人偶爾提起，那間名叫木奴豐的鋪子還在營業(yè)。可等好事者真去求證時，往往只看見鎖得密不透風的門窗。

    久而久之，楊培風的名頭便比青樓花魁還要響亮。長輩教誨子孫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道理時，若不伸手指一指木奴豐，倒顯得自己像個外地人。

    而只是病了，并非聾了、瞎了、死了的年輕人，從始至終置若罔聞。

    他對沈掌柜的解釋也只是說：“人們看不得我好，但也未必想看我的不好。”

    閑暇時的玩笑，當不得真。

    但這幾年肯定沒這般風輕云淡，畢竟冷暖自知。

    這個時候，廂房中傳出婦人嗓音，“小念這些年時常會來住一段時間，她一個人，除了偷偷看兩眼外倒沒打擾，應該懷念陸郎和她在一起的日子。畢竟女人的桃李年華只有一次，自然愛過。”

    “她來找過姐姐嗎？”

    婦人柔聲道：“偶遇過一次，得知她早已經(jīng)嫁人生子。就讓她懷念吧，人總得有個念想才能挨過難熬的時光。”

    “唉，我們不比姐姐心善，只是聽聽便感覺比這醇酒還暖嘞！”

    楊培風揉捏眉心，強忍下咳嗽，神色古怪。

    天可憐見，他絕非喜好偷聽風月之事的人。